此為文手聯合創作企劃III-全人類復育計劃之文章。
關鍵字:角色兩人、實驗體、嚴肅向、虐待、近未來背景、字數八千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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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說,這就是末日,然後就此消失 /
一場不知名的瘟疫在全世界蔓延,來得毫無聲息,甚至毫無苦痛。沒有解藥,無法醫治,受感染者逐漸失去身為人類的一切情感,變得獃然麻木,終至死去。瘟疫漫延在漫長的200年,零星的人們活了下來,僅剩下唯一的情感,徘徊於逐漸寂靜的世界,等待自身的終結——直到一則訊息捎來:
「
親愛的倖存者您好,
我們是『全人類復育計畫執行機構』,本機構全面由人工智慧控管,以復育全人類為終極目的。我們的研究需要尚殘存一項情感性質的『倖存者』們,提供自己擁有的情感,以盼完整重建『情感資料庫』,復育全人類。在此必須向您告知:若將您體內僅存的情感取出,完全失去情感的您將可能暴露於致命的風險當中;
不過,若您願意協助本機構的研究,在您將您的情感交由本機構時,亦可以提出申請,要求取得與您原先所擁有的情感不同的,另一種情感性質。本機構的『情感資料庫』可為您在這個宇宙中,所有的時間線裡,盡力尋得您尋求的情感。倘若我們在另一個時空,找到您需求的情感,而擁有該情感性質的倖存者也願意將自己的情感輸入資料庫裡,那麼,您將獲得全新的生命。
親愛的倖存者,在末日臨到時,您選擇把持自己僅剩的情感,等待救贖來臨;又或者,押注僅有的一切,換取改變的可能呢?請您……審慎考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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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號實驗計畫】
研究情感:愛
實驗體要求:身體大致健康,能適應各種實驗情況
目前狀況:仍在運送途中
短期目標:了解情感「愛」的作用,包含正面及負面影響,建立基礎資料庫,必要時透過實驗體取得情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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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吧,沒有下毒。」
懷亞特拿著不銹鋼碗,一手遞到少女面前。她披著懷亞特帶來的毛毯,遲遲沒有動作。
他聳了聳肩,挖一匙飯菜,放進嘴中後伸出舌頭證明吞下肚。懷亞特又抖了一下手中的碗,示意對方接住。
少女滿是傷痕的手暴露在燈泡強烈的白光,她把頭壓得很低,伸手捧住碗。在懷亞特鬆手的同時,飯碗掉落地面,本就不豐盛的食物灑在周遭。
懷亞特輕微的嘆息在空曠的房間顯得響亮,「不吃的話,妳絕對會死;吃下去的話,有五成的機率拉肚子或中毒,依據不同成分及劑量決定妳的致死程度,不過我根本沒有放毒藥進去--妳想要哪個?」懷亞特拿起湯匙舀一口,對準少女蒼白的唇前。
少女顫巍巍地張開龜裂的雙唇,艱澀地吞嚥。懷亞特把放在桌上的水瓶推到少女面前,繼續餵下一口。
兩人如同機械地重複動作,死板得毫無情緒起伏,咀嚼聲主宰狹窄的空間。圍繞他們的四面牆壁斑駁不已,分不清原先的油漆顏色,積累已久的灰塵在各個角落找到歸處。床具及桌子的對角是張坐式馬桶,潮濕的霉味及食物放涼後的油膩味在鼻孔搶奪首席。
少女吞下最後一口,眼神始終停留在冰冷的水泥地。懷亞特拿起餐具轉身離開,他在狹窄的門縫中看見少女消瘦的側臉。眉間的皺褶不斷加深,懷亞特關門後立刻從白袍的寬口袋掏出手機,自不到五位的聯絡人清單中按下通話鍵。
接通的瞬間,懷亞特立刻搶走話語權:「你為什麼沒有照做?」
對方的背景音相當吵雜,紛亂的呼喊及哭聲頻頻打斷兩人的對話。懷亞特聽見一道割破耳膜的尖叫聲,緊接著是連續的捶打聲響,搭配格外清晰的喘息。懷亞特又是環抱手肘又是抖腳,「好了沒?」等不到回應的他「嘖」一聲,遲遲沒有切斷電話。
「剛剛在處理上一個實驗體,久等了。」男人輕佻的口氣帶著少許火藥味。
「為什麼沒有按照我的指令去做?」懷亞特的右手食指不停敲打大腿,他重述第七次同樣的句子。
「咦?我想想你的指令是什麼……啊,抱歉啦,要讓她進食,又不能吃太多,我業務量太大,這個要求太麻煩了,反正我把活著的實驗體交到你手上了。」
懷亞特加快敲打的食指,語氣跟著變快,「每一步都要做得扎實才能獲得最完美的實驗,什麼麻煩不麻煩!老天!你做這行十多年,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到?」
對方的沉吟微微上揚,「現在願意配合你的仲介不多了,這段話我就當稱讚囉。」他趁懷亞特再次展開砲擊前轉移話題,「你看過資料了嗎?這次的實驗體你會喜歡的。」
「啊?你送來的時候她都要死了,我哪來的時間?」懷亞特握拳,在長到彷彿沒有盡頭的長廊移動。腳步急促,鞋子與地板的摩擦聲為通話的短暫沉默插入曲目。
「大科學家這麼忙還有時間打電話給我,我感動得要哭了。」
懷亞特佇足在一道設有密碼鎖的大門前。自知浪費不少時間,他一句話也沒說地掛斷通話。懷亞特輸入密碼,大門開往兩側,門內陳列一排擺滿書籍的書櫃,另一側則是眾多大大小小的科學儀器,被夾在中間的工作桌顯得更小巧。懷亞特把手機收入口袋,踏進研究室,大門隨之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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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號實驗】
名稱:艾娃.足肯福特
代號:L01
性別:女
年紀:15歲
情感:74%愛、26%不明
取得方式:於市場購得
【第一期實驗結果紀錄】
L01狀態極佳,與剛來到這裡的樣子完全不同。不僅體態變得豐腴許多,連心情指數也相對穩定。
咬指甲跟摳手指是她的習慣動作,且幾乎不與我對上視線。放鬆時依然會摳手指,兩手的新傷覆蓋舊疤,破爛不堪。
經過兩週後,她幾乎卸下警戒心,無法判斷是放棄還是接納現狀。把食物送到門口時,肢體動作較為放鬆;我親自送上食物時,依然迴避任何互動。
監視畫面中,她常常望著門口,沒有其他更進一步的動作。
我提供過去人類發明的娛樂,不同類型的書籍和電影,還有運動器材、遊戲機等等。最一開始她會拿起來觀察,但又馬上放回原位。
唯有一本書,她放在桌上,三不五時翻閱幾頁再闔上。
下一期實驗目的:需得拉近距離,從她的行為建立對「愛」的正向認知。
*
懷亞特拿著紙筆進到艾娃的房間,與正好望向門口的艾娃撞個正著。
艾娃睜大墨色瞳孔,立刻撇頭看向地板,她的肢體僵硬得彷彿失去行動能力。
懷亞特抬起一邊眉毛,在紙上速記艾娃的反應,「有睡飽嗎?」
艾娃見懷亞特專注盯著手中的紙張,將自己挪動到床板,「有。」
「飯量夠嗎?」
「夠。」
「現在覺得怎麼樣?」
「……」
懷亞特抬頭,艾娃坐在床頭,蜷縮得像剛出生的嬰兒。白皙的皮膚上爬滿蜈蚣狀的傷疤,併攏的腿部並不結實,只要一用力便輕易折斷。
「想說什麼都可以。」
過去只要艾娃沉默,懷亞特會問其他問題,再結束這場幾乎不成交談的對話。突然多了一道程序以外的對答,艾娃開始摳手指。
懷亞特轉著鉛筆,並未出聲催促,也沒有介入她的沉默。艾娃的手滲出鮮血,懷亞特依舊不動於衷。
艾娃看著血,沒有尖叫也沒有呆滯,像是懷亞特觀察她似地盯著靜止不動的血液。
懷亞特瞇起雙眼,在紙本記錄狀況。他走到桌旁,進入艾娃低垂的視線範圍。他刻意拿起放在桌上的書本,積滿灰塵的塑膠膜被艾娃丟棄,剛從塑膠膜解放的舊書仍帶著濃厚的紙漿味,書封印有燙金文字,寫著「流浪者之歌」。
「妳對這本書有興趣?」
艾娃抱緊自己的雙腿,以極小的幅度上下擺動頭部。
「為--」懷亞特的疑問衝到嘴邊,赫然發現自己遺漏一件重要的訊息,狼狽地將問句嚥下去。
懷亞特盤腿坐下,粗魯地翻開第一頁,「我唸給妳聽。」他埋頭唸著詩情畫意的文字,佈滿荊棘的嗓音藉由文字變得溫順,不帶起伏的聲響透著極度低溫的冰冷,為孤寂色彩的故事內容增添異樣的氛圍。
那麼祭祀神祇是好的,是正確的,是有意義而最崇高的行為嗎?如果不向它,那唯一的梵我獻祭,那麼應該對誰表示崇敬呢?而梵我何處可尋,它常駐何處,它的永恆之心在何處跳動,如果不是在本我之中,在最深處,在無可摧毀之處,在每個人之中?而何處,何處是這本我,最深處的,最終的「我」?
懷亞特感到口乾,唸畢一個段落後,闔上書本,看向始終安靜的艾娃。艾娃的墨色瞳孔灑滿閃閃發光的碎片,某些懷亞特無法辨認的情緒在艾娃眨眼的瞬間掉落,落至艾娃上揚的嘴角。
艾娃望向停止動作的懷亞特,手上的血痕被她笨拙地擦拭,殘留幾道歪斜的紅褐色,她微微歪著頭,「不唸了嗎?」
懷亞特輕咳兩下,「下次繼續。」他放下書本,起身拍了拍沾到灰塵的白袍。他匆忙退出房間,凌亂的腳步不如往常,也不同於先前對於實驗環節不盡完美的情緒。
懷亞特耐不住快走的速度,繼而邁開雙腿在白色長廊奔跑。急促的呼吸助長內心不斷膨脹的情感,他氣喘吁吁地打開實驗室的大門,緊緊抓牢腦海中仍未退去的艾娃。
沿著艾娃的影子輪廓,一根羽毛以靜悄悄的姿態誕生在懷亞特的胃袋,羽毛不時撓著他,飢餓感大聲叫囂,指使懷亞特進行下一步。罔顧舌尖蔓延的血腥味,他從書櫃中翻找大量圖書,在白紙上奮筆疾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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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期實驗結果紀錄】
我講不完那本書,剩餘最後三章實在沒時間。若是因為一些無所謂的事情而耽擱實驗,那麼這場實驗只能被賦予失敗的意義,我必須完美地控制實驗進度。
所幸有這本書,讓我得以更加瞭解「愛」。L01不識字,表達能力也不佳,卻很容易從她的表情知道她的狀況。
名為「愛」的情感可說是所有倖存者擁有的感情之中,最為複雜的一個項目。情緒的主使者是一個被稱作「愛」的幫浦,一旦開啟幫浦的開關,L01就會有喜怒哀樂。
相比先前,L01不再迴避與我的互動,她總算卸除對我的警備。唸書之餘,她偶爾會主動提問,大多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例如明天的菜色、可不可以繼續唸故事等等,L01從不問關於我跟她的事情,還有正在進行的實驗。
有關「愛」的正向情感資料庫高達百分之七十,是時候該前往下一步。為了下一期的實驗,我先用三項基本儀器測量L01。她面對科學儀器,臉上多半是「哀」,「哀」以外的情緒,我反覆對照情緒辭典,勉強找到一個詞彙填空--茫然。
下一期實驗目的:無論手段,全面剖析「愛」的負面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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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懷亞特推開門,艾娃躺在床鋪,無法動彈。
「起來。」懷亞特粗魯地拉著她又瘦一圈的臂膀,將她銬在木椅,椅子旁垂著數根黑色電線。
懷亞特從門外推進一台筆記型電腦,電腦螢幕呈現畫質頗糟的高視角畫面。懷亞特關閉電燈,艾娃閉眼迴避電腦散發的強烈光芒,遲遲不肯抬頭。懷亞特靠近艾娃,拉扯她油膩的長髮。艾娃瞇起眼睛,「唔……」乾裂的唇瓣無法負荷,一片片死皮隨著含糊不清的呢喃飄在空中。
懷亞特用力一扯,艾娃的頭勉強頂著椅背,懷亞特鬆開的手掉下一撮黑髮。
「那本書……」
懷亞特伸出手預備按下播放鍵,藍光下蒼白如骨的手停滯在半空。
「不、唸了嗎……」
懷亞特閉起眼睛,手指頭按壓空白鍵,電腦的影片開始播映。影片內容大部分是普通的監視器畫面,能看見影片中的人們在餐廳內飲食聊天的情況。就在觀眾放鬆或分散注意力的瞬間,令人作嘔的生物佔據整個畫面。
懷亞特確認狀況無礙,立刻退出房間,走向隔壁的觀察室。他收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艾娃的情況。一偵測到艾娃失去意識,懷亞特毫不猶豫按下紅色按鈕,運用電擊的強制力使得艾娃保持清醒。
純白的A4紙張塞滿密密麻麻的文字,墨色的筆跡幻化成一條精神充沛的蛇,吐著蛇信搜尋下一個獵物。懷亞特右手的小指及部分掌心染成一片墨色,隨著時間推移,石墨淹沒懷亞特的頭蓋骨,唯獨懷亞特胃部的羽毛依然純白潔淨。
鉛筆筆芯斷裂的瞬間如同一道刺耳的噪音,懷亞特放開鉛筆,抓了抓耳朵,右手疼得又麻又痠。他甩著手,勾起一邊嘴角,從桌上拿取隨身碟,大步走出觀察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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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期實驗途中紀錄】
「愛」的情感構造比我一開始構想得還要複雜,雖然耗費不少計劃以外的時間,但這是值得的。我必須再說一次,免得那群不懂科學又要出張嘴的人無法理解--我所花費的額外時間,都是值得的。
L01對於精神虐待的態度反應多半是「畏懼」及「茫然」,然而對於我的所有行為,舉凡動粗或辱罵,卻沒有其他反應,與平常的樣態差不了多少。
我給予她許多容易產生精神壓力的刺激,其中,跟家庭相關的影片,L01的反應較為紊亂。例如先前讓她觀賞親屬家暴及性侵的影片,還有家庭的衝突場景,L01的情緒變化多端,就算透過儀器測量,也無法得出準確的情感名稱。
直至今日才接觸愛實在可惜,然而也正如我的推測,沒有先處理愛,後續研究連想都不用想。
目前進度:持續施壓與家庭有關的精神壓力,測量「愛」的更多可能性。必要時加強肉體虐待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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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亞特面無表情地捧著厚厚一疊檢討書,在走廊席地而坐。他的手撐著臉頰,以飛快的速度閱覽書內文字。當他蓋上最後一頁,時鐘的指針恰好抵達他的指定時間。懷亞特把檢討報告扔在地板,逕自走進會議室。
會議室內有三名穿著西裝,不苟言笑的男性。懷亞特坐在唯一一張空著的塑膠椅,與他們相隔十公尺以上。
全然潔淨的白色牆壁讓他看不清那三位男性是否跟上個月的監察官相同,懷亞特瞇眼後搔了搔頭,作罷似地坐下。他將肩膀緊貼在椅背,頭部後仰,雙腿張開。
「至年底都無法成功的話,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正中央的男人有著特別寬厚的臂膀,說起話來中氣十足。
「你們給的那本磚頭說教說得不夠嗎?」懷亞特深吸一口氣,「為了國家與人民的幸福,實驗務必要成功;然時間不等人,再沒有進一步發展,將實行減少經費、取消權力抑或永遠放逐等命令。」他平板的念誦語氣彷彿文字就在他眼前。
右側的男人輕咳一聲,「那麼,請解釋為什麼進度不如預期。」他的聲音比中間男人還要低沉,重得幾乎壓垮地面。
懷亞特不屑地心引力,翹起二郎腿,「講太複雜你們恐怕聽不懂,簡而言之,愛的情感組成過於複雜,遠比其他情感還需花更多時間。」
中間的男人正要開口,懷亞特抓準時機接續說:「不能跳過對『愛』的研究,因為這是我耗費九年得到的推論——若是缺乏對『愛』的研究數據,是無法成功在倖存者身上植入第二種情感。」
右側的男人聳肩,「謹記三個月後的年底報告書,這次是我們開特例讓你遲交,絕無下次。」
懷亞特還想反駁,中間的男人立刻向他表示會談結束,懷亞特輕哼一聲,拍拍屁股走人。
「別忘了,這裡不只有你一位科學家,懷亞特。」坐在左邊的男人在他離開的前一刻說出整場會談唯一一句話,懷亞特斜睨,沒有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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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期實驗途中紀錄】
L01的基本情緒只剩哀傷,原先還有些微抵抗,現在只能在她身上讀取到哀傷以及無力。就連原先以為有突破的家庭部分,也漸漸地起不了作用。
「愛」的情感作用在負面情緒上更明顯,因為它控制更多負面情緒的產生。
L01經歷三週的斷食,期間不停歇地讓她承受各式各樣的精神壓迫,她的情緒始終無法突破「哀傷」。
然而,「愛」的奇特之處就在於,她還有辦法顯得悲傷與無力,跟擁有其他情感的倖存者完全不同。
目前進度:加強肉體部分,尋找負面情緒的突破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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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亞特拿著裝滿水的水桶,潑向陷入昏迷的艾娃。艾娃的雙手被銬牢在牆壁,無法觸碰地面的雙腳微微懸空,手腕磕出一圈圈如年輪般的血痕。
艾娃睜開雙眼,無法聚焦的眼神在灰冷的水泥地徘徊。
懷亞特拿起鞭子,熟稔地揮打,速度快得彷彿有十條鞭子同時舞動。鞭子抽動的聲音響徹耳畔,連同空氣也被鞭子一一劃開。
艾娃微弱的吸吐僅餘疼痛到近乎麻痺的失神,白色衣物摻和血水,濕濡不堪的服飾已然失去作用。紅色肌肉撐破脆弱的表層組織,形成綻放的豔麗紅花。
結束鞭打時間,懷亞特拋開器具,脫去乳膠手套,按照慣例拿起紙筆。
「動一下。」懷亞特的口吻像是剛吃完一頓飯般稀鬆平常。
手銬與牆壁的撞擊聲代替艾娃的應答。
「很好。」懷亞特點點頭,在紙張寫下潦草的字跡,「有辦法說話嗎?」筆頭停留在「否」的第一筆畫,正要寫下第二撇卻倏地歪斜成扭曲的線條。
艾娃如同一條正在脫水的抹布,不停地奮力扭轉,直到底端擠出兩滴水,「ㄧ……ㄡ……」
懷亞特看向艾娃,她低垂著頭,唇齒間的顫抖震動懷亞特胃部的羽毛。他收起紙筆,沾染血水的鞋子在地板留下一道足跡,自刑求室一路延伸到實驗室。
他脫下殘留血味的白袍,先是利用酒精消毒雙手,再進入洗手間握著肥皂清洗。冰水凍結他的指節,肌膚的知覺在來回的搓揉下磨平。
艾娃齒間的震動餘波穿透他乾扁的身軀,專注力及科學知識被垂釣在高處。懷亞特咬牙,隱約發疼的手掌掬起自來水潑向臉頰。水滴沿著僵硬的側臉滑落,懷亞特望向鏡子,與沒有名字的奇型怪物對上視線。它張開惡臭的嘴,艾娃受鞭打的尖叫聲脫困而出,聽覺區域失去功用,思考能力被強制剝奪。苟延殘喘的懷亞特拖著殘破的身軀逃回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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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號實驗計畫結果】
名稱:海倫.足肯福特
代號:H01
性別:女
年紀:35歲
情感:89%恨、11%不明
取得方式:一對一交易,其丈夫以賤價賣出
實驗結果:建立「恨」的初步資料庫,獲得「恨」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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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室中的儀器散發刺眼的亮光,一台又一台的精密儀器隨時監測實驗體。原先擺滿書籍的書櫃出現幾塊空缺,伴隨室內空調的運轉,傳來如深山洞穴的呼嘯。
被搬移的書本以毫無隱私的姿態攤在桌面,其餘仍保有秘密的書籍印著「國曆1946年實驗紀錄」、「國曆1952年實驗紀錄」、「國曆1953年實驗紀錄」。唯一一本「國曆1945年實驗紀錄」以書衣朝上的模樣躺在地面。
懷亞特彎腰,將之撿拾,頁面停留在「第1號實驗計畫」。
「足肯福特……」言語自嘴巴脫出後蒸發,懷亞特眨了眨眼,視線轉移到天花板。天花板映照出二十六歲的懷亞特,那因為獲得知識而永不滿足的神態藉由鏡面見過無數次,現在卻散發一股陌生的味道。
自開始進行「愛」的實驗之後,懷亞特體內生長出一根羽毛。羽毛時不時撓養他的胃部。當他發現有更多無法掌握的知識,羽毛便會大肆騷動,像是不知好歹的孩童進行一齣鬧劇。
他逐漸習慣羽毛的存在,甚至產生依賴。懷亞特只需遵從羽毛的指令,繼續追逐前方的未知。羽毛會告訴他追逐是有意義的,他能感受到羽毛在胃部的躁動。
方才喃喃的四個字成為一道方程式,輕鬆消除撓養他的羽毛。腹部空無一物,卻毫無胃口。懷亞特來回搓揉自己的肚腹,掌心碰觸的不過是個空殼,輕輕一敲的回音震盪整座研究所。
L01的接觸時間又到了,回神時已然挺直背脊,自牆壁掛勾拿取白袍。懷亞特看著清洗過的衣服,探頭吸一口氣。意料之外的惡臭讓他趕緊甩開白袍,一面之緣的怪物再次張開獠牙地等待他自投羅網。
懷亞特邁開步伐,筆直地奔往刑求室。途中他時不時回頭張望,怪物悄聲無息地緊追在後。無論走道、牆角,還是燈管,無一處不是他的落腳之地。
當他的手抓住門把,臭味瞬間灌入鼻腔。突如其來的衝擊讓懷亞特一頭栽向門板,門受推力擠壓而敞開。
懷亞特正面撲倒在水泥地,他顫巍巍地起身,用力搓揉鼻頭,他聞不到任何氣味。懷亞特抬頭,面前正是被吊掛在牆面的艾娃。艾娃的氣息虛弱,若不是儀器顯示她的生命跡象,就連見識過各種狀況的懷亞特也難以下判斷。
他站在原地,與艾娃的距離相差一個手臂的長度。
「H01……海倫.足肯福特。」
懷亞特以極為輕盈的談吐狠狠敲響艾娃。
「妳的母親並不是失蹤。」
艾娃垂降的手掌逐步收攏,孱弱的拳頭凝聚她的意識。
「而是被妳的父親賣給國家,成為科學研究的實驗體。」
框啷、框啷。艾娃晃動無法站立的雙腳,腳鐐的金屬碰撞聲過於短促,在成為噪音之前已化為無聲。
「就跟妳一樣。」
懷亞特說出最後一個音節,張嘴汲取空氣,他的鼻子塞住了。
「她最後死了,成為我的實驗數據。」
懷亞特伸出手,拇指與食指扣住艾娃的下巴。
「妳現在有什麼感覺?告訴我。」
艾娃的呼吸從鼻頭擴散到懷亞特的雙脣,墨色的眼眸匯聚成一汪水池。
懷亞特吸著鼻子,呼吸困難,微張開雙唇。
「恨我嗎?」
他不自覺放大音量,響亮到穿越時空的限制,音波貫穿九年前目睹海倫斷氣的懷亞特。
海倫失焦的瞳孔與艾娃盈滿淚水的眼睛相重疊,懷亞特用力吸氣依然搜尋不到氧氣,鼻腔黏膜破裂,溫熱的液體撫過懷亞特剛才摔跤造成的傷口,燒灼感一路蔓延到跳動的心臟以及空蕩蕩的胃部。痛覺搖起警鈴,懷亞特抽回手,指尖燃起一團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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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期實驗結果紀錄】
「愛」的基礎資料庫建立完成,對於情感「愛」的掌握度約略達百分之四十。
經過兩周嚴密檢查,完成L01實驗研究。
實驗結果:比初期計畫多耗費三個月,實驗成功
預計稍後自實驗體體內獲取情感,再轉交給仲介。
*
懷亞特闔上《國曆1954年實驗紀錄》,並未將它投入聯絡用的木箱,而是揣著它走進自己的休息室。休息室內沒有多餘的裝飾,僅有一張床舖、一套桌椅以及一座書櫃。懷亞特撿起早晨不慎踢下床的棉被,把實驗記錄本放在桌面。
他早就發現怪物從實驗室尾隨他到休息室,而懷亞特正是為了對抗怪物才來到此地。他從書櫃抽出一本書,書封的燙金字體完好如初,懷亞特翻到摺起的那頁,逐字逐句地緩慢閱讀。《流浪者之歌》絕對不是政府統一發放的指定讀物,懷亞特也不曾購買這類型的書籍。會出現在艾娃的娛樂器具堆,純粹出於不經意的偶然。
這份偶然也促成他胃部羽毛的誕生。
懷亞特靜靜地看完最後三章的內容,脫離故事後才發現實驗紀錄掉進書桌與床榻的縫隙。懷亞特彎腰拾取書本,眼角餘光瞥見床板底下有個疑似紙狀的物品。他順勢趴在地板用指尖勾住物品,連著灰塵與頭髮,物品的真面目揭曉,是一封他從未有印象的信件。他的眼神變得銳利,懷亞特朝四周張望,靜止的臥房像是他人製造的塑膠模型。沒有屬名亦無標示收件者的信封看不出所以然,懷亞特的手臂肌肉繃得很緊,他盡可能保持原樣地拆開信封,「親愛的倖存者您好」八字躍然眼前。
懷亞特的眼球快速地橫向擺動,原先下垂的嘴角伴隨閱讀時間拉長,逐步上揚到完美的角度。奇臭無比的怪物在一旁酣睡,曾被火焰親吻過的指尖再度發燙,胃部湧起一股異樣感。
他感到非常飢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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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報告最終頁】
L01的實驗失敗,實驗體在研究中意外死亡。然,情感「愛」的掌握度約略達百分之四十。
懷亞特.古萊迪尚未完成最終研究,仍無法針對人體植入第二種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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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只有睡覺才會出入的休息室,多了兩道身影。
懷亞特餵食無法自行進食的艾娃,他的眼神游移在艾娃的嘴唇以及飯碗。
艾娃賣力地咀嚼,所剩無幾的牙齒無法磨碎食物,乾澀的喉嚨缺乏潤滑。她擋住懷亞特的下一口,望向他歛下視線的眼睛。
「為什麼?」
「什麼?」
「為什麼要對我做這些事情?」
懷亞特把飯碗放到一旁,從擺放地面的醫藥箱拿出繃帶及清傷口的用具。
「我只是做了人在這世界唯一能做的事。」
懷亞特注意到床底的擾亂,沒有名字的怪物正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他吸了一下鼻子,臭味滲透進他的嗅覺。懷亞特深呼吸,始終沒有正眼看向艾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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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全人類復育計畫執行機構:
從前我就對你們的存在有所耳聞,沒想到竟是因為這樣才相遇。
我答應你們的邀約,願意提供我的情感。畢竟,我的情感是人類必須存在的情感。如果缺少了它,想必人類永遠無法脫離困境。
但是得等到我的第二封信寄出,你們也清楚吧?需要花點時間躲避無所不在的天眼。
啊,對了我想申請交換,交換的情感是--
*
懷亞特成為國家御用科學家後,以自由的代價獲得更多權力,他再也無法走向真正的戶外。相隔九年踩踏真實的土地,天空比他記憶中的影像還要蔚藍,清新的空氣比研究所內的空調來得舒適。
跟在身後的艾娃穿著完全不符合現在季節的羽絨衣,全身包覆得僅露出必要存在的眼睛。
瘟疫爆發後的兩百年,倖存下來的人們早已習慣與病毒共存。寬大的馬路了無人煙,就連人工智能也不見蹤影。零星的商家毫無生氣,路邊的雜草肆意生長,覆蓋失去功用的交通工具。
懷亞特在荒草蔓延的街道找尋郵筒,最終他選擇投遞口周圍格外乾淨的郵筒。懷亞特撥開依附在郵筒的一株花草,看見全人類複育計畫執行機構的標章。
投遞信件後,懷亞特轉身面向艾娃,同時發現躲藏在艾娃腳邊的怪物。
「那我先走了。」
「……咦?」
懷亞特從後背包拿出一本書,是那本兩人再熟悉不過的書籍。他抽出夾在其中的紙條,懷亞特把紙條揉成一團,紙團上依稀可見崎嶇的「實驗結果紀錄」幾字。他拿著《流浪者之歌》,塞到艾娃的懷裡。
「再會。」
懷亞特感受到衣物被拉扯,他頓住腳步。
「等等……」
懷亞特輕輕握住艾娃,讓艾娃鬆開拉住衣襬的手。
「這只是一種你會嘲笑的法門:愛,葛溫達,對我而言卻最重要的。」呼吸,吐氣,鼻子又阻塞了,「我唯一看中的是能愛這個世界,不去輕視它,不要怨恨這個世界和我自己。」
艾娃又想拉住懷亞特,他搶先一步閃開。
「我看不懂啊……」艾娃摳弄著手指,語氣反倒成功讓懷亞特停下腳步。
懷亞特雙手插在口袋,口袋中的食指對著紙團敲打。怪物的低吟嘶吼促使他看向艾娃的眼睛,墨色眼眸中沒有發光的碎片也沒有形成水池。
懷亞特輕聲嘆氣,怪物趁此機會猝不及防撲向他。懷亞特咳了幾下,預料之外地立即恢復正常呼吸。
他停止敲打,捏緊紙團。
「活下去,總有一天會懂。」
懷亞特的吐息混和怪物的臭味,捲入氣流形成的風,吹向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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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內引用的句子出自遠流2013年出版,柯晏邾翻譯的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流浪者之歌》(Siddhart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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