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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待在這,還習慣嗎?」安卓利亞笑著十指相扣,口吻比起往常冷淡,卻在語尾增添令人毛骨悚然的親切。
「是、是!當、當然!」凱文從中感受到躲藏在語句背後的刀鋒,他擦了擦額頭汗水,重複好幾次一樣的行為,語序也跟著顛三倒四,「在這裡、我是說……對!無、無可挑剔,好極了!」
安卓利亞坐在謁見廳的王座,翹起二郎腿,「那就好,我也不希望你受到不好的待遇。」她命侍從將卷軸遞給凱文。
凱文一次也不敢把視線擺正,與前些日子在會議上的囂張模樣堪比兩個人。他顫抖地拿下卷軸,閉起眼睛,足以撕破的手勁反倒拿不穩紙張。
「在這之前……」安卓利亞撓了撓臉頰,「先跟你確認一下,是你放出消息說,我背地裡容許欺壓百姓嗎?」
「什──!」凱文蒼白的臉更加悽慘,他下跪求饒,「陛下,這絕對、絕對、絕對不是我說的!」
根據亞歷山大彙整的情報,以及安卓利亞的見解,凱文的答覆並不讓人意外。凱文是個欺善怕惡、趨炎附勢的傢伙,就算再怎麼有能耐鼓吹貴族們做不乾不淨的事,沒可能直到現在才暴露馬腳。
與埃斯特起肢體衝突的凱文兒子也接受他們的訊問,他說,凱文曾經透露,他經過某人的允許,要他們欺凌平民也無所謂。
安卓利亞思及此,不免感到一陣心痛。戰爭一事佔據她太多心思,急切渴望獲得勝利,為了獲得確切的軍事成果,不經意間默許這等行為。
「那麼,是誰散布這不實謠言?」安卓利亞裝作不曉得黑幕另有他人,刻意引誘凱文說出答案。
父親沒來得及教導她身為國王應有的心態,甚至在離世前留給她一個最糟的王國。安卓利亞無法原諒先前的自己,也絕不縱容事情再次發生。
「我、我、我……我不知道!」凱文淚流滿面,眼淚把大紅色地毯浸濕成深色,「陛下,我知道哪裡做錯了,還、還請您從寬懲處……」
唉。安卓利亞無聲嘆息,她起身走下台階,站在他的正前方。
「站起來。」
「陛下……拜託您……留我一命……」
安卓利亞面無表情地聽著凱文的請求。
「我不想再說一次。」安卓利亞毫無起伏的聲音放大幾分,凱文聞聲奮力起身。
凱文光禿禿的頭頂缺乏保養,這些天心力交瘁使得皺紋增生。怯弱的瞳孔無處可逃,不停在地毯徘徊。
「從寬處理是嗎?那好。」安卓利亞親手把掉到地面的卷軸拿給凱文,「正合我意。我會收回你的公爵頭銜,並且沒收所有財產。」
凱文瞪大眼睛,「陛下!財、財產全全全、全部嗎!」本來準備接受死罪的凱文被賦予活著的權利,卻失去他更在乎的錢財。
「多謝你的慷慨,這次的糧食危機大抵能平安度過。」安卓利亞的表情恰如其分,與字面意思相同般感激他,「期許你在地牢也能感覺舒適。」
安卓利亞沒心情理會凱文的抵抗,她抬起手,兩位衛兵架著凱文。
「送他離開。」
「陛下──請原諒我──我真的知錯了──」
凱文慘痛的哀號響徹整個空間,安卓利亞握緊雙手,目送他們離去。感受到心臟快速跳動,她吁了口氣。
安卓利亞望向王座後方的巨大國花畫像,安心感湧現,冷酷的面容一一粉碎,她勾起的嘴角和煦而溫柔。安卓利亞搓了搓方才過度用力的手,掌紋刻滿對埃斯特的想念。
卸下一國之王身分的她,首要思念的人便是埃斯特。
那雙傷痕累累的小手不夠大,卻是暖和得令安卓利亞念念不忘。正是埃斯特熾熱的體溫,促使安卓利亞選擇拯救她。
這一次,她不著急建造自信的堡壘,而是懷著謹慎的心情,一步一腳印地重新打造內心的城牆,以及伊斯奇羅斯。
安卓利亞抬起的下巴充滿自信,愉快的情緒促進思考,她要侍從拿紙筆紀錄,協助分派工作。
把凱文的部分財產拿去分散交易,買回來的糧食通通送到有困難的地區,剩餘三成收為國庫所有,並且接待凱文的家人到王城。安卓利亞再三強調,給予他們應有的對待。端看凱文願不願意鬆口,再決定家人的去留。安卓利亞交代完,又沉吟一會。
「不知道那些人民現在狀況怎麼樣……」
侍從與侍衛面面相覷,她的憂慮堆積在沉悶的空氣中,久久無法消散。
*
遠遠看見客房門口,安卓利亞立刻察覺到不對勁。
本該是緊閉的門,此時微微敞開著。她加快步伐走過去,推開門只見空蕩蕩的寢室。
自從埃斯特不再需要入夜後偷偷摸摸進出,而是在王城中養病,安卓利亞時常抽空見她。
好不容易完成一項大事,心情正好的安卓利亞想跟埃斯特說說話,不料人卻消失無蹤。
安卓利亞慌忙地詢問駐守走廊入口的守衛,依然得不到她渴求的答案。焦急的安卓利亞無法控制過於活躍的想像力,想像中的埃斯特們有不同的性格特徵,決定了每個悲慘的結局。有虐待致死、毆打到無法行走、被抓去販賣……安卓利亞狠狠地捏臉頰,鎮定下來的她在眼角捕捉到負責照顧埃斯特的柯里。
「柯里!」
柯里猛然停下腳步,唯唯諾諾地走向安卓利亞,「陛下,有什麼事──」
「埃斯特去哪了?」安卓利亞急躁的口吻和著些許不滿,「她不在房間。」
「咦?她不在嗎?」柯里茫然地回望,不知情的模樣讓安卓利亞加倍心急。
「你怎麼沒有看顧好她?萬一她發生事情,你要負責嗎!」安卓利亞斥責的言語抽空口鼻附近的氧氣,她只得像是被釣上岸的魚,嘴巴張張闔闔。
安卓利亞何嘗沒想過,埃斯特離開的可能性。
埃斯特的傷好了泰半,她沒有任何義務與權力留在王城。她們的關係沒有正確的稱呼,好比安卓利亞是伊斯奇羅斯的國王、亞歷山大是她的專屬侍衛諸如此類。安卓利亞既不是埃斯特的親人,也不是她的國王。存在於兩人間的名詞,無法藉由現有的詞彙稱呼,亦無法被全新的單字定義。
這些日子安卓利亞與埃斯特談天說地,像是埃斯特的冒險歷程、安卓利亞的國事煩惱云云,就是從不提及接下來的事情。彷彿是個禁忌的話題,一旦有誰嘗試觸碰,誰就得背負罪名,破壞好不容易維持住的平衡。
「陛下……?」柯里被責罵的冤屈無處宣洩,見到近乎靜止的安卓利亞,詭異到促使她說話。
「不、呃,」安卓利亞掩住嘴唇,深怕一個不注意把失落的情緒通通倒出來,「我、我去休息一下。」
她踩著不穩的步伐,踏下去的力道被大理石地板吸收。安卓利亞不敢低頭確認究竟在行走還是在漂移,她有預感若是肆意張望,會再度落入那座被砲彈襲擊過的島嶼。
安卓利亞明白,她沒有資格要求埃斯特留下來,尤其是駐留在這座十年如一日的王城。
她走在返回寢室的廊道,缺乏陽光青睞的室內環境顯得陰森,戶外種植的樹木被風吹得颯颯作響,聚集在一塊的厚重雲層蓄勢待發。安卓利亞聽見一聲雷鳴,透過小小的窗口瞥見從天而降的閃電。頃刻之間,外頭的世界變得烏雲密布。
這座城堡既是防護的堡壘,也是死寂的沼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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