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迷霧中,林子俐看見蕭元語。
林子俐不曉得為什麼他無法動作,就連最簡單的邁步都辦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透過還能操控的雙手拿出手機,確認蕭元語的安全。
手機顯示出一部影片,角度位於蕭元語的正前方,影片能清楚看見蕭元語的神情。蕭元語只是佇立在原處,毫無動靜。蕭元語的身高本就高,一個閃神,還真以為有棵樹木。
一棵枯萎的樹木。
似乎再細窺,林子俐還能感覺到蕭元語的想法。
……他怎麼會知道?蕭元語那副永遠的一號表情,林子俐就算熟知他,也未必次次全對。那這股強烈的感覺從何而來?
懷疑的念頭剛起,林子俐瞇眼遠眺,卻看不清蕭元語四周的狀況,故而無法確認──為什麼手機上的影片能看得這麼清楚?
不安化作螻蟻,一隻又一隻爬滿林子俐的身體,他感覺自己正在被侵蝕,卻不能反抗。迷霧依舊壟罩五感,從腳底竄上來的涼意始終揮之不去。
林子俐不信誰。然而事到如今,他用那不夠誠懇的心向天祈禱,祈禱有誰能帶他們逃離險境。
這份不夠忠誠的祈願,太陽聽到了。於是太陽升起、迷霧散去,原先冰冷到失去知覺的四肢,漸漸復原。太陽的溫暖比林子俐想得還要舒服,他想要趕緊確認蕭元語的狀況,踏出去的那刻,林子俐被困在原地。
他不解地低頭,手鐐及腳鐐不知不覺間與他密不可分,彷彿它們倚著己身肉體生長。
林子俐再望向蕭元語的方向,他見到蕭元語的回眸,兩眼無神。
最後蕭元語消散於太陽強烈的光照之中。
陽光灑在蕭元語和林子俐的雙人床鋪。蕭元語醒來卻和光無關,而是林子俐愈勒愈緊的雙手。
他略微痛苦地撥開幾乎折斷他的雙手,蕭元語慢半拍地發現,林子俐並非清醒著。打結成一塊的眉頭、無意識的呻吟、冷氣房下的汗水……蕭元語慌張地喚醒林子俐。
林子俐迷糊地睜開眼,他愣了好一陣子,倏地落淚。
蕭元語這下就連腦袋都醒過來。他不明所以地為林子俐擦淚,「怎麼了?」原先就低沉的嗓子,此刻還帶著鼻音。
林子俐蓋住蕭元語的雙手,又捏又揉,「你沒消失……你、你還在。」
睡傻的蕭元語如實回答:「你睡著後我有起床上個廁所。」
難得沒有翻白眼的林子俐更過分了,從手一路捏到臉頰,要不是蕭元語適時反抗,林子俐肯定不摸遍全身不罷休。
蕭元語逃過林子俐的魔手,走到廚房為林子俐倒杯水。林子俐一口氣咕嚕咕嚕地喝完,總算變為他原本的樣子。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蕭元語,我有點害怕。」
「什麼?」蕭元語與林子俐並肩而坐,他微微側著身子好讓自己能注視著林子俐。
近距離的互動讓林子俐心安許多,他繼續說道:「我害怕哪天我們都消失在這世界上。」
蕭元語辨出林子俐口吻中的嚴肅,他盤腿坐著,右手托著下巴,神情比起往常正色幾分,「你是指死亡?」
「是……也不是,我是指那種……」林子俐一時語塞,在腦海搜尋老半天也沒找到相符的結果,「我演過很多場戲、扮過很多種角色,對吧?你有沒有想過,當這齣戲落幕,或是我不再演這個角色的時候,他們是不是就『死』了?」
「那我們呢?我們也會像他們那樣嗎?」
一早進行非日常思考,蕭元語當機好半晌才跟上狀況。林子俐不嫌他不說話,只是比起平常,用著更熱切的目光盯著蕭元語。
蕭元語不是演員,但他好歹是個創作者。這種事情他不是沒有想過,不過一直沒有機會深入探究。他是劇本的創造人,筆下的角色們被蕭元語賦予人生意義,他若要他們生,他們就得努力活下去;他若要他們死,他們就得死得有意義。
當他完成作品的剎那,作者已死。那文中角色呢?角色得靠什麼方法活下去?還是必須永久沉寂──或稱死亡?
一直以來,蕭元語明白自己的工作為何、了解產出的作品用於何處。可他卻不能夠確定,那些字字血淚的存亡與否。
「我……」
林子俐等待許久的結果,是蕭元語的破音。
蕭元語趕緊清喉嚨,「我也不是很懂,但……也許會吧。」
在蕭元語特別真摯的眼光下,林子俐不為他的不安慰感到氣惱。
林子俐重重地嘆氣,「我想也是。」他不奢望獲得什麼樣的答覆,老實說,林子俐甚至做好蕭元語永遠沉默的心理準備。
林子俐想忘記那詭異的夢,於是才跟蕭元語說這些摸不著頭緒的話。殘存在林子俐心底的異樣感,就像那迷霧,久久無法消散。他乾脆起身,決定透過做事驅趕夢魘。
林子俐伸個懶腰,不理會呆坐在床上的蕭元語。他背對蕭元語,打開衣櫃。
「至少,我們現在在這裡。」
蕭元語的聲音慢慢傳到林子俐的耳中,林子俐轉身,看見蕭元語兩眼有神地回望著。
窗外的陽光很刺眼,他們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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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還能寫,他們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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