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就是你沒睡好的原因？」瑞恩詫異地抬起一邊眉毛，雙手環抱胸前，「米納都結婚幾年了，你怎麼還忘不了啊？」
緹亞拉板起臉孔，眼神示意她小聲一點。已經過了多數人用餐的時段，聚集在餐廳的集會成員並不多，空曠的環境使得聲音加倍大聲。
「十六年。」緹亞拉淡然地插向一小塊牛排，放進嘴裡咀嚼。
「老天，我不是要你真的算給我聽！」以高調為座右銘的瑞恩沒有理會緹亞拉的警告，而是趁著周遭無人放大音量，「十六年耶，緹亞。我都可以把嬰兒養成漂漂亮亮的女高中生了。」
緹亞拉無聲地瞥了她一眼，毫無生氣的綠色瞳孔訴說著「你才不會養小孩」。
瑞恩會意後無所謂地聳肩，她對於絕大多數的事情毫不在乎，包含這種瑣碎的小細節。
「你該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誰，那個……俐……」
「俐安那·萊博特。」
「對、對。俐安那。」瑞恩舉起高腳杯，輕輕晃了一下杯中的紅酒，「俐安那才是真實的人。」
緹亞拉輕聲嘆息，舉手請服務生收走還有六成的牛排，拿起紙巾擦拭嘴巴。
「我知道。」
刀叉放在陶瓷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無力而虛弱的應答消散在空氣中。
＊
上次與瑞恩參加的繪畫課來到最後一堂。上課地點不在先前的教室，而是更為寬敞的展示廳。展示廳的牆壁掛著一幅幅畫作，全是學員在本次課程繪製的作品。
緹亞拉遲到了一小時左右，抵達時人數寥寥無幾，放眼望去沒看到學員跟講師，大多是沒見過的臉孔。
昨晚與瑞恩吃完晚餐，心情鬱悶的緹亞拉去酒吧小酌幾杯。她高估了不再年輕的自己，也低估了酒精濃度帶來的痛苦。從宿醉中清醒的緹亞拉本想乾脆不去展示廳，但是俐安那的臉孔始終揮之不去，彷彿在逼迫她有所行動。緹亞拉面對頑固的大腦，不得不委曲求全地動身前往。
她慢半拍地拿起掀蓋式手機，看見一整排來自瑞恩的未接來電。緹亞拉蓋上手機，決定轉換心情來好好欣賞作品。
從小沉浸在藝術世界之中，緹亞拉自然能辨別成品的優劣。前來參加課程的女士大多是對繪畫有興趣但沒有經驗的類型，成品是一目了然的普通，四處可見拙劣處，反倒勾起緹亞拉的兒時回憶。
受到母親的要求與管束，緹亞拉需要廣泛學習各個領域。在苦不堪言的童年之中，唯有保母以及她陪伴的繪畫時間最美好。隨著年紀增長，緹亞拉愈來愈記不清保母的模樣，但是她永遠記得對方臉上溫和的笑容。相比總是嚴厲相向的母親，保母的一舉一動都讓小小的緹亞拉開心不已。
那時，保母不像繪畫的家庭教師，以紀律和成果為重，不允許她隨心所欲。無論她畫了什麼內容，就算只是路邊的一朵花，保母也會捧著她的臉頰，笑著說畫得很好。
對於現在的緹亞拉而言，純粹喜歡繪畫的心意相當耀眼。如同這些學員的成果，緹亞拉端詳每一幅畫，都能在生澀的筆觸中感受她們與藝術的對談。好奇、喜悅、哀傷、憤怒……種種情緒相互交融在畫作中，毫無保留地呈現給站在畫框前的人們。
緹亞拉耗費一小時左右的時間，總算走到畫展的尾端。她留意到至今仍未看見自己和俐安那的作品，原先被藝術填滿的心，轉瞬之間又變得空蕩蕩。
繼上次偶然瞥見俐安那筆下的自己，緹亞拉感到羞澀又無措。在那之後，兩人依然在課堂見面，緹亞拉無所適從，總是盡量減少談話的時間。
想必俐安那也隨著其他學員離開展示廳，緹亞拉鬆口氣的同時，空虛的內心讓她無法提振精神。她在這片牆壁的最後一張看到俐安那的作品，與印象中的沒什麼不同，頂多增添細部的刻畫。緹亞拉惴惴不安地邁開下一步，轉彎後她先是看見紅色的腳指甲油，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接著注意到對方裙邊的黑色蕾絲、深藍色的長裙，以及──泫然欲泣的俐安那。
俐安那抿著雙唇，鼻子微微透紅。她眨了眨眼睛，淚水滑落臉頰。她的目光停留在眼前的畫作，瞳孔緊緊攫住畫作中的自己。
那是緹亞拉畫的俐安那。
「噢，抱歉。」俐安那察覺他人的靠近，她抹了抹眼角，往後退一步，示意不用顧慮她。
「……俐安那。」經過一夜酒精的洗滌，緹亞拉的聲音變得相當沙啞。
被呼喚的俐安那嚇到幾乎跳起來，似乎沒有預料到來人正是緹亞拉，「葛林寧小姐！」
緹亞拉空空如也的心被逐漸沸騰的血液填滿，她張開嘴巴，情感湧至喉嚨，「謝謝。」緹亞拉低頭，揉了揉後頸，吞下口水。
「我才是該道謝的人……」俐安那從小皮包中拿出衛生紙，她緩緩地擦拭頰上殘留的淚液，「謝謝你，讓我體悟到畫畫的美好。」
「過獎了。」緹亞拉順著俐安那的視線，重新審視自己的作品。
畫中的俐安那幾乎與真實的她相差無幾，在素描的黑白世界裡，俐安那收起往常的笑容。乍看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卻能透過細節的堆疊感受到畫中人物的情緒。
既溫和又堅毅、既率直又真誠──這是緹亞拉眼中，褪去笑容裝飾的俐安那。
向來習慣緩和氣氛的俐安那也沒有開口，兩人默默地一起看完後面的畫作，離開了展演廳。
「今天讓你看見了糗態，真是不好意思。」俐安那撇開視線，雖然高出緹亞拉半顆頭，此刻卻顯得相當嬌小。
「……別放在心上。」緹亞拉無自覺地勾起嘴角，與俐安那的視線撞個正著。
緹亞拉不像先前一樣迴避，她捕捉到俐安那略感訝異的瞬間。有一股從未體驗過，但完全不排斥的情感湧上心頭。
「伯爵茶。」緹亞拉指著右側的指示牌，上方標示出餐廳的方向，「要一起喝嗎？」
俐安那瞪大雙眼，不知所措地比手畫腳，「呃，我今天還沒吃東西，睡了一頓回籠覺，起床才發現快趕不上展出時間，不、不對，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我是說，好，當然！沒有理由拒絕。」俐安那乾笑幾聲，隨後羞紅了臉，不敢直視緹亞拉。
緹亞拉發現俐安那意外的一面，平時疏於使用的笑肌再度勾出好看的笑容。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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