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要不是我容易被蚊子叮，我想體驗睡在公園的感覺。公園的場域空間不會排斥任何人，誰都可以被吸納。我憶起先前租屋處附近有座公園，於是徒步走過去。下午的氣溫很悶熱，我流了不少汗水。那座公園被稱作大學生的天堂，學生情侶時常在裡面盡情狂歡。當然，遛小孩跟狗的住戶也不少，但他們也對各種現象見怪不怪，例如滿地的保險套。至少，該稱讚他們還有保健知識。
家長們不一定能用這麼寬宏大量的心態看待。我踏進公園，就看到一對父母在吵架。母親抱著孩子，掩住他的耳朵，對著丈夫大吼。我打算要聽清楚他們的吵架內容，男人便兩手空空地轉身離開。
我曾經問過妳，有爸爸的感覺是什麼。妳說，也沒什麼，就是家裡多了一個人。我不常聽妳說有關父親的事情，我知道他長年出差，妳跟他沒什麼時間相處。妳說了不少安慰的話，我也明白在妳的成長中，父親的位置始終缺席。
可是，妳跟我終究不一樣。在妳心中，父親的樣貌可能黯然失色，但好歹有個確切的形狀。我不曉得貢獻我身上另一半DNA的人是誰，他長什麼樣子？有什麼個性？喜歡什麼食物？有什麼壞習慣？是生是死？
想到他確實活著，活在我的體內，憎恨隨之漲潮，淹沒我的頭蓋骨。
如果他不在，我媽就不會有慘淡的下半輩子。
我也不用在這哭著寫信。
09.
就在我以為人生不會比此刻更糟的時候，發生事情了。我媽趁我為她出門跑腿，偷偷闖進我的房間。作為一位成年人，我媽不僅不尊重我，也破壞我們之間微妙的平衡。她歇斯底里地崩潰，我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過去就算以一位長輩的身分訓斥我，她依然保有一絲理智。儘管我能明白身為母親，最大的願望就是兒女平安無事。
要是能每天開開心心快快樂樂，我又何苦過得這麼難受？正因為我可以理解我媽，曉得她的壓力源全在於我，我才動彈不得。
假設孔子重生在世，他絕對不會原諒我，我也不肯原諒自己。
最讓人痛恨的是什麼妳猜到了嗎？在我媽近乎發瘋地哭泣時，我只是站在一旁看著她。沒有說話、沒有動作，更不會有諒解。
所以我逃跑了，我去公園睡了一覺，全身滿滿的蚊子蹤跡。妳有沒有想過？再弱小的生物都有求生意志，為了延續生命而傳宗接代。我呢？
我還擁有什麼？
10.
距離上次寫信給妳，已經過了一個多禮拜。我反覆挖掘自己的軀殼，一無所獲到無法寫下任何事情。之所以重拾筆墨，是因為我收到研究所的錄取通知。
妳是不是跟我一樣，完全忘記這回事？
我看著通知，彷彿周遭一切被抽空，僅剩我一人待在一個四乘四的方塊。腦內的回憶遮蔽我的視線，我必須倚靠呼吸來穩住自己發抖的雙腳。隨著呼吸次數的增加，我能存活的時空愈狹小。
二氧化碳取代氧氣，妳的聲音與形貌逐漸清晰。妳說：「既然如此，要不要考研究所？我會陪妳熬過這段期間。」
我放大的瞳孔容納不了妳的身影。
妳在哪？妳到底去哪了？為什麼毀掉承諾？我考上研究所，妳不在又有什麼意義！我不想去！我不要！又不是我的努力跟付出！這不是我這種人可以摘取的成果！我就要爛死在路邊！我該死在血海裡！！！！！
11.
之前的同事打電話給我，問我過得好嗎？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吞了口口水，眼淚不停地流。我掛斷通話，關掉手機電源。
我跟世界的連結只剩這封信，以及妳。
12.
妳想過自己的結局嗎？千算萬算，也許我們終止在非常普通的死法，老死、被車撞死，或是因病而死？如果被姦殺，被捲入一場波濤洶湧的殺人案，我的名字搞不好會被留下來，比我本人還要有知名度。
我想好了，自殺是最好的方法。
既然無法改變生活，那可以透過自己的手決定生死。
充滿英雄威風凜凜的特質，是吧？
13.
我不太懂為什麼我之前這麼懼怕醫院。妳記得嗎？我應該跟妳聊過。
在我砸碎酒瓶，並且拿碎片割傷自己時，我被我媽送進醫院。
其實挺好的，陌生的環境讓我有辦法轉移注意力。
妳擔心我媽，是嗎？沒事，她哭的時候眼睛會過敏，所以我知道她又哭了。
妳希望我變好嗎？我會好起來嗎？我……渴望恢復「正常」嗎？
14.
妳想收到我寫的信嗎？
我不想寫了。好嗎？我可以被理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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