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住院的那段日子是我有史以來最空閒的時光，我卻沒有辦法寫信給妳，很奇怪吧？一旦面對整張空白的信紙，我的身體比大腦先反應過來，指尖顫抖地無法握緊鉛筆。
我的狀況好很多哦，焦躁不安的情緒愈來愈少，取而代之的是心如死水。出院後我發覺夏天來了，陽光照得皮膚刺痛。我現在就要去沖個冷水澡。
16.
從前還是學生時，常常策劃翹課會有多精彩的日常生活。可能會去網咖，享受整天不用學習的頹靡；可能會去郊外，體驗大自然與人類交互的美好；可能會去演唱會，吸收音樂帶給我的快樂。
不過我還是按照規定，每日報到如監獄般的校園。反而是就讀大學時，因為有足夠的自由，我完全沒有翹課，就連請假也不常。妳有好幾次想賴床，也是我硬拉著妳才躲過被當掉的風險。
最近，我突然瞭解到翹課的美好。研究所的課程從昨天開始，我沒有報到，也沒有選課。今天學校的行政單位致電前來通知，我正好在睡覺，錯過這通電話。
對，是我媽接的電話。先前她幫我繳學費，問我要不要順便讓她處理其他事情。我跟她說，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她那時候很感動，認為我總算能夠恢復往常的生活。
她錯了，我也錯了。我以為我可以，但想到備考研究所的過程，跟妳有關的最後一部分，我的雙腳就被釘牢在沼澤的底部。
有誰來救我……
17.
系主任的嘴臉讓我想起我的心理醫師。他們跟我完全無關，不曉得我的人生、不知道我的心思，憑什麼擺著一副「希望你變好」的態度來跟我溝通？我媽就算了，我永遠愧對她，但，他們是誰啊？既沒有給予我幫助，還要我「不要想太多」？他們一輩子都不知道，這五個字化為鐵鍊，加強我心臟的地牢。
如果是妳，妳會靜靜地看著我掉淚，握起我冰冷的手，將我包覆在妳的掌心。
讓我猜猜妳會說什麼……妳會說，親愛的，我在這。
妳的嗓音給我莫大的安全感。低沉的聲音往往給人一種沉穩的感受，而妳不是。妳的聲音比我還要高亢，激動起來變得尖銳。唯有在我傷心難過時，妳會壓低妳的音量，盡可能地把所有的溫柔傾注我心中的荒土。
荒土不可能再孕育任何生命力，妳明明知道，卻還是不停灌溉。如果沒有遇見妳，荒土早就成為沙漠。
妳全心全意種植的土地，如今乾涸到一一龜裂，眾多惡意填塞其裂縫，使之不斷擴大。
尚未告訴我怎麼補救，妳已轉身離開。
對不起，我無意責怪妳。妳那麼溫柔，也很難對我發脾氣……
我痛恨那些讓我絕望的路人。你知道我媽說什麼嗎？她說，沒想到系主任這麼用心，竟然願意親自打電話關心我。
我痛恨自己的軟弱無能，痛恨自己的悲傷憤怒，痛恨自己的所有一切。
18.
上封信被我媽看到了，這是我們第二次對峙。她不像第一次徹底失去理智，她的雙眼了無生氣，兩個深不見底的窟窿埋藏積累許久的憤慨。信紙被她揉捏成一顆紙團，寫得特別大的「痛恨」兩字透過扭曲的紙張，變得更加面目猙獰。
她張開嘴巴，嘴唇乾裂得下一秒就會粉碎。她用極微細小的聲音向我質問：「妳為什麼活成這副德性？」
我的淚水匯聚成無聲的回覆。
「我辛辛苦苦把妳養大，妳、為什麼、要……這麼糟踏自己？」
「妳是在嫌我不夠關心妳嗎？」
「妳覺得因為我讓妳不幸福嗎？」
「妳怪我把妳生下來嗎？」
「我啊、媽媽我啊，是真心希望妳每天開心就好啊。」
「為什麼妳就是做不到呢？」
為什麼我就是做不到呢？
19.
我好想妳。
即便哭到全身無力，握不好筆，視線又模糊不清，我仍然堅持要寫。
妳從來不在我面前唱完一首歌。從前我教妳彈吉他，妳學不到十分鐘就喊放棄，我以為妳對音樂沒有興趣。
可是，可是怎麼會……妳怎麼留下這麼多我們的影片呢？我彈吉他唱歌的影片，妳什麼時候保存下來的？妳什麼時候錄製清唱的影片，又什麼時候將隨身碟放在我大學時期的鉛筆盒？
妳為什麼，為什麼不在我身邊……
我好想、好想妳。
20.
我又在看妳清唱的影片。影片名稱是「恭喜考上研究所」，妳早就料想到這結果嗎？妳不善面對無法掌控的情勢，卻勇於在妳相信的未來下賭注。
妳綁著高馬尾，穿著平常最愛的那件睡衣。妳的咬字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如果我說妳走音了，妳會哭笑不得地揍我幾拳。
妳為什麼挑選Coldplay的〈Yellow〉呢？這首歌常年駐紮在我的歌單，但是我的愛曲不只這一首。
I came along
I wrote a song for you
And all the things you do
And it was called "Yellow"
……
I drew a line
I drew a line for you
Oh what a thing to do
And it was all yellow
愛曲確實不只一首，但是妳清唱的這首〈Yellow〉已經成為我的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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